摘月

【第三种绝色】(三)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余光中
  他走的那一天,阳光明媚,春光正好。檐下的大尾巴燕子一大早便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廊前栽的树上落了几只小黄鹂,年前种的些花儿也开了,不漂亮,一团团一簇簇的,清远浅淡的芬芳气遍及了全院,一股清气——全是盎然的春意。
  “你还回来吗?”
  我忍着鼻头泛上的酸涩,故作镇定地拍拍他的肩,以一种出乎我意料的冷静。
  “我会回来。”
  他坚定地说,话语铿锵有力地砸在我的心头,把我那自以为严密的心防打得溃不成军。
  没人知道昨天我对自己说了多少次他走了就别想他,才磨出了今天的冷酷无情。
  而现在,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它们全部瓦解。
  “你一定得回来。”
  我抓着他的衣襟,力气大得把他平整的衣襟捏的变形,好像这样他就不用回到他的家乡。
  “一定。”
  这两个字我说的堪称咬牙切齿,我现在恨不得把我的一腔热泪尽数抹在他被我补了无数个补丁的军装上。
  “一定。”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两只手上都遍布粗砺的老茧,只是他的手大到足以包裹住我的手。
  就这样,他离开了,回到了苏联,回到了他的西伯利亚。
  而我在战争岁月滋长的爱情,也被炮火冲击得灰飞烟灭,但我始终记得他的那句“我会回来”,所以我等。
  我等啊,等啊,等到了1949年的秋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我在老收音机发出的刺耳噪音中竭力分辨着字词,尽管这上不了台面的破东西仍旧不太争气,我也高兴的很——
  中华民族,从今天起浴火重生了。她就是百鸟来朝的凤啊,她有华美羽衣,她有宛转歌喉,但这需要的是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我想与人分享,却惊觉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含辛茹苦养大我的哥哥,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我的同事柳青,被战场上的流弹击中身亡;而黄连长更是早在1942年边与炮弹一起化为天地间洋洋洒洒的悲歌。
我只剩下你,我的小奥涅金。
所以我继续等。
等到了什么时候?说起来也可笑——我曾经是个卫生员,现在却靠着给人绣点花儿和做几件衣服勉强维持生计,踩着一家残破不堪的缝纫机,吱呀吱呀响,我总担心它会忽然罢工不干。
我在血雨腥风中每日与死神博弈,却败给了生活。
缝纫机踩到了1966年。
我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打砸我的家当,听着那些无来由的状告,知道自己被迫害的原因仅仅是多念了几天书也不曾多加辩解。他们剃了我左边的头发,却留着右边的;他们逼着我到全村人面前忏悔,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批斗;他们把我关进牛棚,过往的小孩投来的石子或是臭鸡蛋我也不甚在意。
我只是很清楚一件事,他大概是不回来了。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还是忘不了他,但我也释然了,不再执着。
只是,整整十年啊。
忍耐在我脸上留下了沧桑,岁月在我脸上刻下了丑陋的疤痕,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纸莫须有的罪名。
我不曾为自己辩解,不曾对旁人说过我参过军,不曾问过别人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因为我坚信,这只涅槃的凤凰还在长大,她还稚嫩。
我以为,阅尽千帆后老天该施舍我一点甜头了,可惜他似乎铁了心要折磨我。
他依然没有来。
我想,如果他还活着,大概早已与一个美丽的苏联姑娘成婚,有几个健康漂亮的小孩儿,一家人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而我,孑然一身。举目无亲,远亲近邻都避之不及。
“她?”我听见那个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年轻时妖妖调调没个正形儿,现在?老了!”
我无端地生出几分惶恐,甚至于急忙跑回家,对着那面脏兮兮的镜子查看自己的尊容。
我沮丧地发现,我真的老了。虽说除却眼角滋生出几道细纹,其他地方倒也没什么褶子,斑啊、痣啊更寻不到,但一眼看去就没了那股鲜活劲儿。
我黯淡了,我晓得。
“哎,你听说了吗?过两天,有个苏联人要来!”
她们的叽叽喳喳与我无关,不过我仍保持着基本的好奇心。
会是他吗?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中间起来一回喝了口水,便听见大白乱吠。
“别乱叫,闹人呢。”我披了一件历史悠久的军大衣,蹲下去爱抚它的头,轻声细语的,“乖乖,睡吧,明儿个给你弄肉骨头吃。”
“我也想吃,我想吃你做的肉包子。”
我瞪大了眼睛,循声望去。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大棉袄,显然和我的大衣一样属于“历史遗留产物”,他也老了,被皱纹找上了门,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但眉目间分明还是当年的稚拙。
“可以吗?”
他看起来过于小心翼翼,半天不敢靠近。
“我遵守诺言了,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了。”
我疑惑着他的中文何时如此流利,但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热泪奔涌而出。
我多久没哭了?
“滚过来!”我几乎是哭喊着,“你让我等,我等了,我等了你几十年。”
他这才飞快地跑过来,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怎么?认不出来了?”他的眼神露骨,滚烫地烧灼视线所及,这莫名地让我破涕为笑,“我是不是变丑了?”
“认得出来。”他隐忍着什么,然后凑过来,亲吻我的发顶,“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哪怕我们在黄泉路上遇见,我也认得出你的魂灵。”
“我也是。”我闷闷地回答,“这天来得太晚了。”
“太晚了。”他感叹一声,怜惜地摩挲我的脸颊,“你还是这么漂亮。”
“别逗了,哄谁呢。”我笑开了,“都是中年人了。”
“你还是我的小姑娘,一辈子都是。”
清辉洒在他宽厚的脊背之上,在月色之下,恍惚间,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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