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绝色】(一)
【一】新雪初霁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余光中
现在是1940年的冬天。
我抱着碗蹲在营房外,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肩上披着的大衣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御寒作用,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真的太冷了。
我暂时放下了碗,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朝着手心哈气,再把手贴到脸上。
“呼。”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端起饭碗把仅剩的一点米饭全部吞进肚子里。然后把碗洗干净拿到炊事班,钻进医疗室躲懒。
“吱呀——”有人推开了那扇陈旧的木门。
我很快地站起来,但看清了人后又觉得有些惊奇——那是个苏联小伙子,金发碧眼,还稚气未脱。
“您好。”他的中文有些生涩,发音并不是很标准。
“您好。”我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你哪里受伤了?”
他不说话,指了指手臂。
我把他的袖子拉高到手肘,却没看见什么伤口、淤青。
“是疼吗?”我捏了捏他的手臂,他突然动了一下。
“噢,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肌肉酸痛。”我说着,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好啦,你坐下。”我指了指凳子。
我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酒,放到小桌子上,抬起他的胳膊,帮他抹上药酒,轻轻地按摩着。
“还好吗?”我想他不至于这都听不懂,偏过头去询问,果然,他点点头。
“行了。”我把他的袖子拉下来,“虽然不严重,但还是好好休息。”
他沉默着。我以为他听不懂,但他却对我微笑——像是初春的花朵,还羞涩地含苞待放,好看极了。
“谢谢您。”我听见他这么说。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被俘获了。
此后的几天我仍然是过着平淡无奇、循规蹈矩的生活,忙于治疗和照顾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而很巧的是,这个秀气的小伙儿第一次出现是在我最清闲的时候,第二次出现在我最忙碌的时候。
“梁,您好。”
我无从得知他为什么知道我姓梁,但出于礼貌,我得记下他的名字。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Евгений·Владимирович·Соколов。”他快速地报出一长串名字,但我根本没听清楚。
“我该怎么称呼你?”我询问他。
他笑笑,对我说:“奥涅金。”
我点点头。
接下来也并没有什么故事,只是常常在营地偶遇,他报以微笑,我也回以微笑。
到了后来,我逐渐清闲下来,也偶尔与他闲聊,就这么一来二去地熟悉起来。
也就是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不叫“奥涅金”,这只是他的绰号。但叫习惯了也就改不过来了,于是就一直“奥涅金”、“奥涅金”地叫着。
我偶尔没事做的时候也会端着饭碗去找他,静静地听着他说他的家人、朋友,说莫斯科的风景,说美味的罗宋汤——他的中文仍然不好,于是在他连比带划的教授下,我半知不解地会了点俄语,只是大部分靠猜。
久而久之,他的战友也认识了我。我们常常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而晚上在火堆边喝酒唱歌的除了苏联大兵和我的战友们,又多了一个我。
“乌拉——!”
我抱着膝盖,看着他们开心的笑脸。
“你家人怎么样?”叶夫根尼碰了碰我,用中文掺着俄语跟我讲话,“你从来没说过。”
“我的…?”我有些迟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你的。”他的口气很坚定,不容拒绝。
“好吧,我的就我的。”我摸了摸鼻尖。
“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是遗腹子,我出生之前我爹就病死了。我有个哥哥,比我大了十四岁,我从小是他带大的,后来…”我的眼睛有点酸,“他失踪了,人间蒸发了。”其实对于阿哥的归宿,我心知肚明。
“抱歉。”他很笨拙地安慰我,笨拙得像是从没这么干过。
“没事。”我摇摇头。
他们继续玩闹,我也继续缄默。
叶夫根尼。
我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好像自己能得到什么体会。或许是爱屋及乌,这几个拗口的俄语音节堆砌的名字似乎也好听起来,美得不可思议。
阿哥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他高兴你也高兴,他伤心你也伤心,一喜一怒都为了他,包容他的一切,包括缺点。”
那时我十二岁,似懂非懂;而现在我二十二岁,第一次明白喜欢是什么。
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这样美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喜欢”,但我确实是在不经意间,就这么“喜欢”上他了吧。
月亮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着脚下的积雪。
他低着头,软软的浅金色头发垂在两颊。他有着我见过的最美的侧颜,他有着饱满的额头、突出的眉骨、深邃的灰蓝色眼睛和凹陷的眼窝,有着笔直的鼻梁、没什么颜色的嘴唇和曲线优美的下巴。月光斜斜地映在他脸上,画出斑驳的光影。他盯着地上渐渐化开的一滩雪水,专注而认真。
他突然回头看我。我的心很快地跳了一下,于是我赶紧别过脸去。
就这样吧,不会有结果的。我不敢深思我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因为越思考,我就发现自己陷得越深。
更何况,在这乱世中苟且活下来就是万幸,能有一口饭吃已经很好,再有一个为生活增添色彩的人便是奢侈。
而爱情,在这山河动荡、腥风血雨的时候,是过于梦幻的东西,也很不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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